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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假期第二天晚上快睡觉的时候,突然几个微信群里冒出条爆炸性新闻,男星乔任梁被爆SM(性虐恋,一些超乎寻常的性爱行为) 过程中意外身亡。群里的八零后情绪激动,很快有人贴出新的微博等信息截图,说种种方面声称乔任梁死于抑郁症自杀,SM的说法是谣传;更有他的粉丝表示不能容忍别人这样造谣或揭露其隐私,无论SM是否确有其事 。而群里的90后普遍反映是懵逼:他是谁?也难怪,乔和几个今日当红的影坛85后男性一同成名于2007年选秀节目,那个没有智能手机、没有微博、人人网和豆瓣刚刚兴起、北京奥运还被万众企盼,在最受关注的媒体上帅哥一律以今日所谓杀马特洗剪吹风格顶着爆炸头上镜的年份。将近十年之后,当年四个新秀中的两个大红大紫,而来自上海、颜值可能最惊艳观众的乔任梁,反而虽年年拍戏却几乎进入不了大众视线,现今只是以这样悲凉又惊悚的方式才短暂回到媒体娱乐版头条位置。

当天晚上,我就断言虽然乔任梁死因有待查明,纵使乔真的是死于SM意外,将来一定还会有各种声明乔任梁死于抑郁症所致自杀的官方或非官方的言论。果不其然,不但两天后主要媒体都报道乔死于抑郁症自杀,而且用乔任梁事件做开场白宣传抑郁症防治重要性的自媒体文章也不断出现。刚刚在知识普及和去污名化上取得进展的抑郁症,近几年却变成了遮掩各种不便公开的死因的烟雾弹,从官员到医院院长都有疑似“被”死于抑郁的案例。我们的主流媒体貌似从未报道过任何名人死于艾滋病,更不用提SM这样多数老百姓不知所云的事情了;同时可以理解的,保护与乔发生SM行为的另一位参与者,无论从人情还是商业利益考虑都势在必行。当然,理性地讲,SM并不伤害参与者之外任何人,并不违法也不缺德,只要是两个成年人自觉自愿的行为,另一个参与者除非主动有意识加害,可能更适宜视为和死者共谋了一件不负责任的事情,未必适合将其追究刑事责任。

但是笔者感到乔任梁死于SM意外的概率远远大于其自杀的可能性。从警方公布的信息以及流传出来的上海医疗急救中心抢救乔的记录来看,乔是9月16日下午5点左右被其一个朋友发现窒息找医院抢救的,如果其确实是自杀,怎么可能这时候他家有朋友,或者朋友可以马上进入他的家?除非这个朋友居然有他家钥匙,但是对于住别墅的明星来说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乔任梁刚刚窒息就被朋友呼叫急救,医务人员还进行了抢救,更是说明其死亡时朋友在场可能性极高。乔脸上曾经覆盖有塑料袋,也是这个朋友告诉急救人员的;如果是自杀,被他人发现的时候他人的反应更可能是赶紧撕破塑料袋来不及处理,而从抢救病历的叙述来看,这个塑料袋还是该朋友告诉医疗人员医疗人员才知道的,那就说明有可能塑料袋已经被转移到了现场视线之外(扔进垃圾桶等),如是则说明这位朋友最开始并不想让人知道塑料袋的存在。况且,用塑料袋把自己憋死的自杀行为貌似并不常见,毕竟较之其它更常见的方式此举比较痛苦;而如果说这是其SM过程中以制造短暂窒息追求快感造成的意外状况,倒是比较自然。

有些朋友和我讲,他们觉得逝者为大,乔任梁有隐私权,大家也希望他家人好过一些,因此哪怕存在善意的谎言,也听之任之为宜。我理解他们的善意,这一次却不能苟同他们的观点。我完全明白很多人会对SM进行简单粗暴的道德化评判,甚至因此诋毁乔的人格;但是另一方面,我已经 看到,乔若确是死于一种如此国内罕有报道的富有不寻常激情的状态,这会是一个非常难得的让很多人思考一个严肃、重要乃至紧迫的问题的机会,将此事公之于众引起讨论,或许反而是逝者可以为世间所做的最后一件产生福耀终生的事。就像苏格拉底之死和文天祥之死上千年来引发无数人感慨和议论,乔任梁这样一个鲜活青年的悲剧,远比书籍媒体上的数据或者词条能推动更多人的切身思考。我们这个时代有太多本来是悲剧的事情被当做闹剧来报道,于是大众思考的深度变难以提高。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不断涌现的主流媒体对艺人吸毒被抓的报道,但凡艺人被抓之后就会从主流媒体几乎消失,于是大众一般看不到吸毒对这些艺人产生了什么影响,看到的都是官府对他们外在的惩罚。于是吸毒这样一个本身就在各个方面拷打人性的深刻问题,就成了猫捉老鼠的闹剧,在一般人心中除了建立起“不要吸毒,吸毒会被抓”或者“吸毒不要紧,只要不被抓”的条件反射般简单的观念,又能引发什么深度思考呢?

如果乔任梁确实丧命于以窒息追求性快感过程中的意外,他对性爱的需求无论对象如何无可指摘,但是他选择进行这种危险行径时对快感与风险的权衡,却难说禁得起推敲,或者根本就是未经思考的冒险。百度百科中对窒息式性爱的介绍,是“在做爱时让局部器官因为缺气而高度收缩,进而制造出近乎窒息的瞬间性快感。” 不难理解,造成快感的近乎窒息和夺去人生命的窒息,中间只是一线之隔,而在具体操作上可能根本没有客观判断的途径,只能由另一个意识清醒的性爱参与者主观把握。将自己的身体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完全放弃对自己生命的掌控,交给另外一个凡人任其操纵,此举纵是可以造成无与伦比的狂喜、欣悦或者高峰体验之类,却是以之后充满各种体验与机会的人生为代价,真的值得吗?

确实有人,可能不少人,尝试这样冒险的性爱方式;恐怕他们并非全未思考过其中风险,只是他们或许体验过,或许听说,这种性爱方式带来的快感是巨大的,甚或是神秘而难以言说的;我不知道这种程度的快感到底是怎样的,但是我能明白对这种程度的快感的渴求让他们选择了冒险,虽然窒息式性爱确实具有相当的风险。一位朋友告诉我,她有个小学校友,在1990年代的时候和未婚夫窒息性性爱意外死亡,慌张的未婚夫怕不说清楚,分尸藏匿,结果被判死刑。死者母亲一夜白头,旁人众说纷纭都能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而这位朋友还是很多年后从美剧里才了解到窒息性性爱。听到这个故事,我对被判死刑的未婚夫感到冤枉,把这件事和几个律师朋友分享,却有律师认为当年的死刑判决并不未过,因为如果只是意外,未婚夫应该为女友报警送医,而未送医院抢救,居然分尸,就难以排除实际上谋杀的可能性。窒息性性爱的危险,看来比我之前以为的还要复杂。

如果乔任梁确实是尝试这种体验而不幸丧命,他作为一个追求快乐的年轻人也并未错得很离谱。尝试其它带有危险性的性爱活动的人多得多,从让自己完全失去自卫能力的捆绑(比如前几年的”林俊事件”),到至今依然极为常见的不使用安全套的无保护性交,到以自杀或者他杀实现生命终结追求快感的比如“冰恋”这样的异常性爱。而性爱之外,冒着牺牲人生的代价追去短暂刺激、快感的行为,从极速飙车到吸食毒品,种类之多更是不胜枚举。以冒险的方式寻求快感,从古至今是几乎每个人或多或少会做的事情,无非是风险大小、快感强度和社会对具体行为的认可度有区别罢了。现代社会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个人自由和快乐无罪的理念得到广泛传播和认可,人们越来越少认同对快乐的压制,而越来越多地追求强烈和新鲜的快感。追求极为强烈和新鲜的快感,纵使有可能会带来严重恶果,却仍被很多人认为无可厚非。似乎,快乐本身,具有了神圣性。和癫狂与纵欲相连的快乐,从上古时代开始就在人类文化里具有其独特的地位,而且往往和神圣与神秘的体验、观念具有某种关联,作为人类社会的一种文化基因,其中或有深意有待挖掘;但是我并非人类学家或者宗教学家,本文也只是想讲讲普通人的人生把握,那就让我们还是做些思考个相对简单功利的问题:对一个凡俗个体的人生而言,追求这样疯狂的快感是否值得?

人类作为智慧的动物,智慧的一个表现,就是对快乐和快感的存在和价值有认知,也会有意识地寻找增进快乐的手段。和很多动物一样,我们人类天生就有某些非常直接的快感实现渠道,孟子所云 “食色性也”对此概至为精辟。 食物的美味和性的激情,都可以让人感到相当的快乐。有趣的是,“食"和”色“的日常满足方式,也就是吃饭和做爱,有个类似的地方:时间长度。日常吃一顿饭,一般半个小时左右,而大多数人的日常性爱大概时间也差不多;盛大的聚餐更拖沓一点,激情相遇或久别胜新婚的性爱更缠绵一点,但其延长的时间很大部分并非进食或者性爱活动本身,而是人与人的交流这种更为社会化的获取快乐的行为。可见,吃饭和做爱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是说一顿美味或者一次幸福的滚床单的体验,可以让人的好心情持续半天一天甚至更久,而并不需要吃饭或者做爱这个行为持续这么久(大多数人大概受不了6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都在做吞咽咀嚼或者抚摸交合的动作之累),这是因为美食或者美好的性带来我们心情的改变,并不仅仅通过直接的物理化学刺激,而是通过优化我们的内在激素水平让我们的身体更加舒服,更进一步地通过对我们心理上的刺激让我们得到所谓的"好心情”,这样一种难以描述的状态可以比我们身体里不断被生成与分解的化学物质维持更久的时间。说短不短,则是说吃饭和做爱都有一个时间过程,需要人的投入努力(身体器官的运动,和精神的专注),而非一蹴而就。普通性爱中男性的高潮快感可能强烈而短暂,但是即使这样,在良好的性爱里,一名男性体验到的美好绝不被这高潮的几秒几十秒所独占,弥漫整个过程的爱意、温暖和激情都是巨大的快乐源泉。

人类社会发展到今日,食物和性依然是重要的快乐来源,因为这两种获得快乐的途径太基本、太深深嵌入我们的基因,所有人几乎无师自通。也因此无论文化无论阶层无论受教育程度,聚餐和性活动是几乎人人参与的获得快乐的活动(虽然相关禁忌也同时存在),而不是下围棋、画画甚至哪怕唱歌。

可是,若人仅有这般原始的快乐获取方式,那人就很难有动力让自己在行为上和社会组织上区别于其他哺乳类动物,小猫小狗同样会从食物和性爱中获得快感。人类得以发展出如此先进的文明,依赖于快乐获取手段的丰富化,甚至快感本身的丰富化。丰富化的快乐获取手段让人们有动力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丰富化的一个大概必然的结果就是个性化个人化。比如我们人当中,有数学家觉得整天思考数学问题是莫大的快乐,虽然可能再很多人看来这样的生活毫无快乐可言;但是就是因为有人觉得思考数学很快乐,人类才有了深奥的数学学科,各种复杂的科学技术才得以成为可能。当然读者可以质疑,大多数数学工作者可能并不纯粹,可能或多或少关心、甚至更关心比如房子车子票子妹子这些利益,但是我想起码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数学家——如果可以给这个人这个称呼的话——他多少是能从数学思考中获得快乐的,不然他何苦搞出这个东西来为难自己为难别人?然后,反正他的这种独特的寻乐行为开辟的道路就让人类文明走上了升级之路。同样,在性爱快感的获取方式上,有人喜欢温柔的方式,有人喜欢暴烈的方式, 差异的存在或许只是印证了人类的高度。

快乐获取手段的丰富化还不是故事的全部。人类还得以让自己体验到种类丰富的快感,其中必然有一些是其它哺乳类动物无缘体验的。快感作为一种纯粹主观体验,本身是难以言说的。一些宗教修行者会体验到狂喜,这种体验是怎样,所有未曾同样修行的人无从感知。倒是有一个快感的维度,可以折射出人类快感的丰富化,那就是快感的时间长度。上文讲过,人类最基本的快感获取活动,进食和性爱,其体验时间的长度较有局限 。而人类文明的发展,让人越来越得以有目标地追求相比于吃饭和性爱超短和超长时间维度上的快感或快乐。

具有较高风险性的寻欢作乐行为,很多在时间维度上是短的。典型的例子比如蹦极,比如窒息性性爱。当然,风险性和时间长度没有必然联系,跳伞和蹦极时间很短但相对安全,疯狂飙车相对时间长得多却危险性更大。不过貌似人们尤易对一些兼具风险和快感(所谓“刺激”有一层意思大概如是),又有点转瞬即逝的作乐体验产生痴迷。这种心理或许具有生物和社会进化上的意义,因为在充满危险的环境中,有时个体需要压制内心中恐惧大胆迎接挑战,甚至主动进攻才能生存,或者获得最大收益——这种情况对无论是狩猎的先民还是冲锋陷阵的士兵都不新鲜。

然而我们却生活在异乎寻常的和平而平静的时代——这是在人类进化史上看几乎不正常的,虽然正是人类千百年来梦寐以求的——梦寐以求,就是在实现某个状态之前,想象、以为达到这个状态就是天经地义地好。然而事实是,二战之后人类社会整体上出现了一个大趋势,和平日久,渐生无聊。不仅是缺乏战争这种巨大波澜造成无聊,世界和平所成就的整个井井有序又对各个阶层存在压制性的社会政治经济结构,乃至与之相伴的这个时代的大众工作生活方式,包括几十年来全球工作时间的缩短和闲暇时间的整体增加,和因居住条件的改善所拉开的人们和邻里甚至家人的距离,让越来越多各个阶层的人体会到过去只会困扰贵族的问题:舒适中的空虚,无聊带来的生活无意义感。有个现象,近几年我们的社会中出现了两种看似相反的趋势:说话写作格外风趣幽默的民间段子手随处涌现,和抑郁症患者的大量浮现。固然网络平台让这两种人得到空前的曝光,但恐怕搞笑行为在社会文化中愈发重要,而抑郁的状态同时更为日常,也是不争的事实。甚至,时不时我们会发现,某个看上去格外逗乐的朋友,深交之后却发现她/他其实内心充满忧郁。就像一个社会往往吆喝什么缺什么(可能是因为缺什么才吆喝什么),一个看重笑点的社会,可能恰恰是一个快乐短缺的社会。

在这种情况下,加倍追求快乐,就成了大众急迫的自我拯救的一部分。人畏惧空虚无聊缺乏意义,其实远甚于畏惧恐惧甚至危险,天性如此,进化使然。远超实际需要的夸张物欲、疯狂的性爱、毒品、邪教等等,都因其无须太多技能和努力、相对容易带来虽然可能暂时但是强烈的快感,在全世界一个个富裕起来的地方接连泛滥,中国概莫能外。 大陆中国人二十年前看到西方世界光怪陆离的寻欢作乐方式觉得离自己很远,十年前看到毒品在台湾都市横行还会觉得有点匪夷所思,而不知不觉中今天我们已经也身处同样环境中了。大众往往把欲望造成的社会问题归咎于体制或者贫困,却不太容易意识到富足本身就会制造生活的空虚寂寞和无意义感。美国学者提勃尔.西托夫斯基(Tibor de Scitovsky) 所著的《无快乐的经济:人类满足的心理学》和郑也夫教授所著的《后物欲时代》都深刻就这一问题做了深刻精彩的分析,对此感兴趣的朋友不妨读读。

在太平而缺乏波澜的年代,或者在各个时代表面上养尊处优的人群中,各种或离奇或冒险的癖好会受到效仿和追捧--离经叛道也无非是一种以失去社会认可为代价的冒险,而冒险本身往往即可让快感或其吸引力倍增。而实现异常强烈的快感体验,往往需要对意识状态的直接改变,轻者比如醉酒,更严重者比如吸毒和窒息式性爱等等,实现非自然的意识状态改变往往需要付出极为高昂的代价。除去事故的风险,人脑对快乐体验的管理机制乃是经济节制乃至吝啬的,极致的快乐之后几乎一定会跟随深度的失落感,甚至长期的病理反应,这是因为神经通路中制造快乐的化学物质比如多巴胺的正常合成分解流通被打乱了。于是,这种对快乐的追求,却往往有着飞蛾扑火的效果,造成的后果与目的背道而驰,日常生活中快乐更难寻觅。上瘾于是产生,上瘾者依赖于异常的快感获取方式获得快乐体验,而普通人能够享受到的日常快乐,他们已经不能感知了。

我虽然觉得乔任梁很可能是SM意外身亡,但是如果说他有抑郁症我则一点不奇怪,他的职业和社会身份难免让他光鲜背后承受难以排遣的巨大压力和孤寂,抑郁中的人试图通过性爱体味一点快乐的滋味,实在非但可以理解而且让人心疼。只是,他选择的这种方式非但有人身危险,还有其它的一些精神上的风险,或许他在做出选择的时候对此全然无知,才造成了悲剧的发生。

吸毒或参与SM的人还是人群中的极少数,而对凭空而降的欢欣快感的向往却相当普遍,也看似正常得多。每个小孩子都会做白日梦,梦想自己成为明星在舞台上或者镜头前夺目照人,梦想自己成为英雄力挽狂澜,梦想自己成为富豪为所欲为,梦想自己成为科学家创造新纪元。但是小孩子很少去想象通往这些路径需要怎样的努力——努力,在小孩子看来,只是额外的包袱:什么都不做,天下掉下个馅饼,才是最好的!何止是小孩子,突发灵感或者倔地见宝这样的故事对太多成年人也有格外的吸引力和代入感,我们从小就喜欢听鲁班被草割破手指就发明了锯或者凯库勒梦到一条蛇就发现了苯环结构这样神笔马良般的故事,长大了更喜闻乐道通过婚姻、拆迁或者炒房天降横财的成功故事 。不期而至的快乐甚好,漫长的辛苦付出则令人讨厌和规避,看上去是不言自明的真理。

可是显然很多人的人生并非遵照这种逻辑,他们过得看上去很辛苦。我记得上中学时读美籍华人物理学家吴健雄的传记,里面讲在她和杨振宁李政道合作的那段时间里实验室生活如何艰苦而单调,然而漫长的带着期待的努力之后,当取得一点点进展的时候她又是多么兴奋。在当时,年少的我完全不能理解几年的辛苦和短暂的快乐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就算吴得了诺贝尔奖,她难道还可以如当初数年持续不断地吃苦一样,好几年持续不断地为得奖而快乐吗?显然,再大的好事,无论是获得诺贝尔奖还是中上亿彩票大奖,强烈的快乐大概至多智慧存在几天的时间,之后生活又会逐步回到原来的状态,而这种激情时刻只会作为一种回忆在人的脑子里偶尔被激活提供一点能量。这样想来,辛苦付出的人们看上去真的有点亏,几年几十年的苦,能和成功之后几天的甜相提并论吗?年少的我想不明白,这样过着苦日子的人看来远远不止科学家,运动员、军人、医生、警察...种种职业的人,日常要受多少苦,为什么他们还要忍受呢?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美国读博,也有了一段科研经历。做科研之前,总是觉得一篇论文几页纸,比起很多洋洋洒洒的书籍来思路都并不算复杂,为什么还要做上半年、一年甚至两三年的工作才能写就?做了才明白,原来看上去简简单单的一个科研小项目,里面涉及从问题定义到研究方法选择到实验流程设计和实施到数据采集和分析等许多步骤,需要照顾到的因素方方面面,整个过程就像打一场高难度的球赛一样,需要不断专心致志、全身心调动自我,激发自己的潜能。这种过程确实辛苦,但却不能简单以苦字来概括;在编代码、做统计、写报告、和师友讨论的过程中有种种虽然不甚浓烈却入心养心的快乐体验。这是一种可以持续非常长时段,非常清淡而持久的快乐体验,有点像上好的绿茶香,并不浓烈却沁人心脾。那时候的实验室和住处之间隔着一个发电站,每每深夜完成一天的工作,走出实验室回家,就会看到发电站的烟囱上那盏红色的信号灯在夜空中闪烁,寂静的子夜时分只有它和我默默坚守,那种虽头昏腿胀却心里格外踏实的感觉,不时让我自己都很感动很知足。经历过这段时光,我不会再渴望毫不努力就通过灵感涌现发现什么科学真知或者得到赚钱妙方,那样并不能让我体会到踏实自信的快乐。

无怪乎亚里士多德认为人至上的快乐是沉思状态(虽然只限定于沉思有点狭窄,受制于亚里士多德的时代和阶级背景),并非这种快乐最强烈,而是这种快乐最持久,从而具有建设性——激烈而刺激的快感可以像糖,像烈酒,像尖椒,甚至像药材,可以用来佐餐,却不可单独构成一顿暖心的饭;而这种有所付出、有所努力而体验到的淡淡的快乐,却如同粮食、菜蔬和豆腐竹笋之类食材,正因其平和,才可以用作日常维生,让人保持健康。那么多各行各业兢兢业业的人,都是在对自己事业的投入经营和对家庭、社会的关爱中得到这种持久、平淡、建设性的快乐,进而在这种快乐的支持下坚持着对事业的投入经营和对家庭、社会的关爱。相较而言,激烈冒险而短暂的强烈快感,作为一种人生体验,没有后患的前提下偶尔追求之不为过;可是一旦一个人对这种快感的追求打乱甚至剥夺了其对那种持久的平淡快乐的体验机会,那这种追求就是有害的,是本末倒置的。在这个快乐至上观念盛行的年代,却有太多人不能区分这持久的快乐和短暂的快乐,把人生太多消耗在对短暂甚至带有负面危害的快感的追求上,而离踏实的幸福越来越远。

笔者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班里做大扫除,同学们把木头桌子用水擦得锃亮。我不知怎的,观察起木头的纹理,发现看上去再朴实无华的一般木材,其纤维居然晶莹剔透闪闪发光。那时候还喜欢到工地玩沙子,在落日余晖下,我也发现原来看上去暗淡的沙堆中,每一颗砂砾都闪闪发光如宝石。就这样幼小的我无意间懂得了一个道理,就是一个图形或景象其微观组成部分的光彩程度和其整体美感没什么关系。后来学习美术,学习建筑,进一步印证了我的感受:用宝石镶嵌而成的马赛克壁画,远望和用普通颜料画成的壁画看不出多少区别;而人类最宏伟的建筑物,无论是埃及的金字塔和神庙,罗马的斗兽场和圣彼得大教堂,还是中国的万里长城,其外观材料无非都是灰不溜秋的砖石,却凭借其整体的巨大气势和美感,令它们远比各种金屋银屋琥珀屋撼人心魄 。埃及金字塔上就算有几块砖是金子,甚至镶满钻石,除了多一点奇闻趣事,又会令金字塔有什么不同呢?又好比一位非常优雅出众的美人,未必有最细腻的皮肤,最光滑的手或者最精致的五官,比这些局部的精致远为重要的,是所有局部组合在一起的比例结构,是整体的气场。极为漂亮的鼻子或者嘴巴,大多数并没有长在很美的面孔上,而格外吸引人的面孔,却有可能五官无一完美无缺。如果把人生比作一个人的身体,我们是要做整体的美人,还是只要个漂亮的鼻子或者嘴巴,甚至只是一颗漂亮的牙?如果把人生比作一个建筑,我们是要角落里的精致,还是要整体的恢宏呢?

因此,我个人的哲学,就是选择过宏伟的人生,是利益的最大化 。宏伟人生的敌人不是普通,而是短视。宏伟的人生不在于某些时刻的闪耀,而在于年年岁岁的坚守,平淡的岁月里悠长的平淡人生,才最弥足珍贵。而若更多人能少计较眼前的极乐诱惑,更多看重漫长人生的绵长回味,大概就有望人世间悲剧减少,幸福略增吧。

也希望所有爱乔任梁的人节哀,他是一名努力的演员歌手,而他的逝去,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会让很多人认真思考人生、珍视人生,活出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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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楚宁

封楚宁

2篇文章 6年前更新

一个在哪里用什么标准衡量都非典型,却又想追求内心和外在世界的融通的人。喜欢从人的欲望、情感与认知的角度,加上历史的素材,反思当下我们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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